【奔流·三泡台】我在敦图精神安康
- 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5-06 11:58:00
十年前,计划写《在敦煌》,去敦煌市图书馆借书。
那时候图书馆还在旧址,市中心一条僻静街巷,毗邻一所小学。小学生蹦蹦跳跳,叽叽喳喳,按时按点将静巷点亮。上学时一片喧嚣,放学后一片雅静,图书馆的氛围也就掐着时间点,潮起潮落。
方健荣刚从文化馆调到图书馆任副馆长,我去借书也方便。
我抱起高垒的书,往外走。楼道有些阴暗,不好下脚。健荣赶紧帮我忙,搂过我怀里一半的书。门口刚好在施工,围栏遮道,遇上下班,人车都不方便。门口拥挤,我们就往边靠,错过人流。很多人跟健荣打招呼,或开腔,或点头。他们都很友好的样子。
这时,一位高挑的中年女士款款而至,温文尔雅。健荣赶紧给我介绍,说这是敦图馆长,叫魏锦萍。双手不闲,无法握手,我只能点头问好。蓦然印象,这极像图书馆长的样子。等下班人流消散,我们再往外走,健荣还一直给我耳语,说女馆长是个好人。他为什么用“好人”这个词来评判他的同事呢,我费解。后来跟魏馆长几次交往,确实人好。他们一直合作得很好,图书馆氛围融洽。直到魏馆长退休,偶尔说起人事,健荣还是念念不忘“好人魏馆长”。
之前,健荣在政府部门工作,对工作用力过猛,伤了身体,他自己选择到了文化馆。本来以为文化馆里有文化,能安详,其实单纯的他很多事应付不来。他有些心烦气躁,闷闷不乐,甚至碎碎念念。在文化馆待了两年,就来到图书馆。他指着库藏的几十万册图书对我说,这里好,这里清静,老子曾经就是周朝图书馆长。我知道,他有点小欣慰,也有点小自嘲。
过了两年,新图书馆落成。新馆落成前,好人魏馆长就退休了。来了一个新馆长,叫戴生清。这名字就很清白。初一见面,人高高大大,伸伸展展,五官端正,眉目庄严,就连满头黑发都一丝不苟。第一感觉就是,这是一个正人。
作为副馆长的健荣,要说心里没有“咯噔”也绝不可能。但他似乎对戴馆长还格外敬意。健荣说,他又遇到了一个好馆长,戴馆长一身正气,懂业务,会管理,为了维护员工的利益,他胆敢在常委会上拍桌子,而且把图书馆带得有板有眼,有模有样,自己也学到了不少东西。现在的职场,人后说同事好话的真不多,何况健荣的舌头一贯傲娇。当然,从他嘴里得知,戴馆长绝不不仅仅是个好人。
后来,以健荣为媒,我跟戴馆长成为朋友,成为见面无需握手的好朋友。他言语不多,我也喜欢静默,但这都不妨碍我们灵魂通达。因为人世间最高级的交流并不是语言。我们谈读书,我们谈人间世事,我们彼此通透,图书馆也因此在我心里格外亮堂。
敦图新馆落成,成了敦煌地面读书人的大事件。七里镇石油上那边过来打卡读书的也不少,他们认真读书的状态很认真,像李欣,像蒲勇,他们对得起这座艺术气质浓厚的现代化图书馆。图书馆的现代化管理,也更加托举了这座精神城池。在边地,在沙漠里,能享受这样的读书环境,不得不说,这是敦煌人的造化和福喜。
作为一名读者,我是图书馆最大的受益者。因为写作的原因,我在这里被高光照亮。我书写敦煌的几部长篇,都是在健荣的鼓励和策划下完成的。2013年写成《在敦煌》,他比我还高兴,也所以,他成了此书的“起承转合”和“索引”,名字出现达164次。2017年该书出版后,图书馆给我召开新书发布会,将我托举到全国。后来接续的《再敦煌》《出敦煌》,还有长篇小说《父亲的高原》《最后的城邦》,都在敦图召开新书发布会。我书写的喜乐,都在敦图完成,这是敦图给我的心理慰藉和最高荣誉。
按照写作计划,近期我完成了“一带一路”系列第四部《还敦煌》的创作,我把近30万字的书稿第一个发给健荣请他过审。他抱怨自己,实在是太忙了。因为两年前戴馆长卸任,他责无旁贷地接替了馆长职位。在前两位“好人馆长”的榜样下,他有接续,有创新,有重力,同时也有职业野心,他不仅仅想做一个“好人馆长”。
他要开会,他要接待,他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,来敦煌,别人就奔他而来,见见面,叙叙情,谈谈天,说说地,泡泡茶,喝喝酒。他很少有时间闭门看书了,经常忙得脚不落地,以至于他头颅更加明亮,背脊也更加曲线圆滑,恍眼一看,心里一扎。
作为职场人,他别无选择。做好敦图的管理,是他天然的使命。他不遗余力打造敦图品牌,先后请引中国著名作家李敬泽、阿来、叶舟、沈苇、林莽、林染、郭文斌、李师东、杨献平、柳营、汪泉,甘籍著名作家马步升、马青山、高凯、徐兆寿、孙江、习习、人邻、胡杨、王新军、赵剑云、倪长录、紫凌儿、向春、至简,青海籍著名作家梅卓、肖黛、海桀、斯琴夫、曹有云、唐明、陈劲松,域外作家韩维民、荣新江、邢耀龙、林楚栋等及本土作家边牧、刘琴琴、马旭祖、李庆霞、蒲勇等,到敦图开展读书分享活动,让读者能面对面接受到最前沿的思想和文化灵感,尽量给图书馆铸魂、塑形。之前,他们还将活跃在“百家讲坛”的全国文化名家鲍鹏山、傅小凡、金正昆、赵冬梅、杨雨、刘强、王双怀、于庚哲、房兵等邀请过来,开展专题知识讲座,引得全城轰动,一票难求。
其实健荣立世,以诗闻名。他的诗清澈,有长势,也有个性。他不善修辞,正如他人不善装扮。但他有悟性,有禅境,有灵魂的抵达和安放。我跟健荣的交往,是基于文学的等量要素,所以,我们清净而持久。他作为敦煌市作协主席,将文学的要素深植进图书馆,这也是敦图别样的文气和生鲜。敦煌地界的作家刘学智,诗人刘琴琴都“我心向往之”齐聚在敦图的营帐之下,还有甘青两地以及全国的文朋诗友慷慨助力,他们势必会将敦图悉心经营,高高抬举。
为了文脉相传,基因递续,健荣力排非议,将戴馆长聘为敦图“名誉馆长”,这是职场难得的前后任的尊重和友谊。我也有幸跟著名作家叶舟老师被敦煌市作协聘为“特邀名誉主席”,我说,这是抬举,也是荣光,因为敦煌。其实,这也是健荣的仁义和眼量,他不狭隘,不排外,不自以为是,而且善于借光发亮。这也是他主持下的敦图的胸怀和格局。
敦煌地小人少,却文化艺术浓厚,这是因敦煌先天的文化营养和艺术资质。城乡和外籍借居总共才十几万人的沙漠小城,年入馆读者量在20多万人次,新馆开馆短短几年来已经突破百万人流,这在中国都极为少见。这是敦煌之天资,是几代敦图人的理想和信念所致,也是一波波“敦图好人”的福报。
一次又一次再见敦煌又告别敦煌,是因为敦煌这片绿洲的情谊。放大点说,是因为文学。缩小点说,是因为敦图。是她,曾让我精神安康。离开敦煌前一天,我跟健荣说,有时间的话,陪我再去去雷音寺,再去去莫高窟。我说,这两处精神的道场夜夜入梦,扰我难眠。健荣说,好,明天刚好周一,调休。
于是,我驾车穿行在敦煌的沙漠上。人已中年,早已心平气和,机声舒缓。去了雷音寺,又去了莫高窟。在雷音寺,我们在观音大殿外的石凳上端坐静听梵音袅袅,在莫高窟九层楼外的树荫下,幻想千佛祥瑞。“以戒为师”,我们正在完成自己的生命修为。我们很少说话,只是在沉默中感受这一切。我们试图回忆起一次又一次曾经青春的携手抵达,也试图将这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放下,以沉淀自己敦煌的精神底色,灵魂可安,夜夜入眠。
第二天,离别敦煌时,健荣将前一夜在手机上敲下的一首短诗《多年以后》发给我。
多年之后,你忽然说/再走进那座寺院,还有那座石窟/就像以前,我们曾相约一同踏入
这么多年,多少人聚散/我们也多次聚聚散散/风在不同的方向吹过多少次/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多么远/经历各自的人生/品尝内心的痛楚
当你说再次踏入/我忽然面对久违的感动/虽然常常天各一方/我们却时时在心里相见/没有丢失你,也没有丢失我
就像这高原的秋天/我们需要再次踏入/这沙漠中的寺,这荒凉中的石窟/一种神性在引领/我们膜拜了虚无蔚蓝
我将此诗留存,就像要将生命里的烦乱遗忘一样。
去火车站的路上,我特意吩咐朋友陈凯将车绕行图书馆。因为健荣在里边,很多朋友在里边,很多记忆也在里边。只可惜车轮太快,一晃而过,我的心一阵纹裂。这是之前离别从没有过的感受,虽然,之前有很多次这样的独自别离敦煌。我在想,是敦图收留了我的魂了。
我多想,车要是慢一点,让我多看一眼,将是多么的幸福。
这种幸福,足够我记忆延展,精神安康。
文丨曹建川